在这样的时季,无论从哪条小道上山,都要穿过郁郁葱葱的树林,拨开蓬勃伸展的枝丫,于草木繁茂之处开辟一条通往墓园的新路。若是遇上细雨蒙蒙,触及的枝叶雨水黏身,满山氤氲着更为浓郁的泥土气息、草木气息、云霭气息,呼吸之间就更能感受到身体的自然属性,仿佛体内的经络与体外的气息循环贯通,这时候拜山的意义就在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上攀爬中显露出来,没有人觉得劳累。
拜山,多么精准朴素又富有意味的语词。它不仅蕴含着俯身参拜时的无限诚意,更是对逝去之人融于巍巍青山、苍茫大地的期许,还有自我在追思缅怀中获得前行力量的祈愿,最终是希望易逝之物都获得如山一样长远与坚固的生命质地。
清明时节雨纷纷。然而这些年来,我们总是选择晴朗天气去拜山,一来是山路安全好走,二来是因为家庭成员日渐增多,那些怀里抱着的、背上背着的、脖子上骑着的子子孙孙要一起带上山来,在苍松翠柏、茂盛草木间与先人相认。有时候,胆大的崽子们不屑于大人的劝告,一马当先走在前面,给大人开路,山滑坡陡也毫不畏惧,反而更能激起他们逢山开路、披荆斩棘的小小斗志。“你慢点,小心滑倒!小心树枝有刺扎着!”“哈,我才不怕呢,有怪兽我都不怕,我是奥特曼,什么都不怕。”有了这股子精神,端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小小的身子在林木间穿梭反而更为灵巧。
是啊,这些崽子们终究是要长大的,然后带着他们的崽子们络绎不绝地往山上去。而跟在后面的大人,又何尝不是曾经的崽子们呢。融于青山之间的先人们也是。通俗点讲这叫后继有人,往高深了讲这叫向死而生。一代一代耕耘大地,一代一代走进青山。这样想来,人在这流逝的时间长河里,因血脉代代赓续而有了不一样的生命光辉。
一方山水一方人。源自生于长于豫西南丘陵地带的缘故,来到岭南之后,我对两地的青山反而加重了一层感情。犹记几年前的冬日休假回老家探亲,抽空专程到先人的墓园祭扫,在岭上、在坡间、在田间地头,祖辈的墓地与黄土地融为一体,毫无违和,唯有松柏青青,微风阵阵,安宁而肃穆。家族长者在旁一一介绍托体于山间的先人是哪位与哪位,按照辈分该如何称呼,生怕我们这些远在他乡的晚辈因淡忘这层关系而数典忘祖。其实这些未曾谋面的模糊人影在长辈们一次又一次的讲述中已是我关于这片大地整体记忆中的一部分。返程路上,大巴车正驶过高速公路的拐弯处,半山腰处隔着车窗居高望远,山岭起伏,白雪皑皑,狭长的冰瀑挂在悬崖之上,一派苍茫气象。回到江门时,圭峰山、大西坑、白水带仍是满眼葱茏,一片青绿。
清明时节,人在青山之间除草、培土、燃纸、上香、供茶、续酒,而后诉说一番朴素的话、暖心的话、祈福的话,恳切言辞,说给身边人听,说给大地青山听,说到底也是说给自己听,在倾诉之中坚定继续努力的方向和过好生活的力量。
下山时已过午后,氤氲之气渐次散尽,阳光透过林木缝隙照着早晨开辟的小路,光影斑驳。“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恍惚中想起谪仙李白梦游天姥时的吟唱,潇洒自在间羽化而登仙。远去的先人们是不是也正骑着白鹿逍遥于群山之间……这样想时,清风徐来,忽地响起一阵扑棱棱地鸟鸣。